本文刊登於2016年9月29日信報企管版《商管啟示》專欄
作者：
黃薰輝 至成資產管理董事總經理
葉家興 香港中文大學金融系副教授
近日上映的韓國電影《釜山行》（港譯《屍殺列車》）連續在多個市場斬獲票房。電影敘述在一輛首爾開往釜山的高鐵列車上，由生化公司流出的喪屍病毒迅速擴散，乘客一旦被感染的喪屍咬到，就會轉變成攻擊人的喪屍。在緊湊、恐怖的劇情中，醜陋的自私人性與偉大的親情、愛情、友情反覆交錯，不斷考驗觀眾的驚嚇與淚腺神經。
韓國電影工業一日千里，頗多地方值得吾人學習。不過，就以喪屍題材大受歡迎而言，其實有著觀眾們身處的社會經濟背景，方得以迅速擄獲人心，引起共鳴。什麼社會經濟背景呢？就是M型社會與下流社會所造就的龐大「窮忙族」。曾經，二次大戰後百廢待興，各國發展經濟的黃金年代造就了大批新興中產階級，社會財富呈現橄欖型的分布。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，歐美日韓台等各地的貧富差距逐漸惡化，中產階級的下流化，而逐漸成為漏斗型分布。跌落出中產生活的人們，就像染上貧窮病毒一樣，很難再有翻身上流的機會。
喪屍就如同下流社會裡的窮忙族，失去個人面貌，沒有個人特質，只有骯髒面目與本能手段，拼命要抓住活人噬血。中產階級一方面要避免被喪屍逮獲（墮入窮忙族），另一方面要想辦法抵達安全的國度（晉升為富豪階級或當權派）。活人抵達安全國度的少，被逮獲變為喪屍的多，就好像現實社會中，多數中產階級的命運是下流化，辛苦賺到的錢馬上繳給房東、銀行、信用卡公司、超商、飲食店、手機公司、電信公司……生命處境難以有好轉的時刻。
而沒有被喪屍感染的安全國度中的生存者，就像是社會上的富豪階級，運用一切權力，篩選攀爬而來的人（富豪尋找可合作的中上階級專業人士），射殺喪屍的追趕（鎮壓財富重分配的行動）。財務自由的富豪（活人）雖然數量愈來愈少，但相較已經失去掌握資源能力的窮忙族（喪屍）而言，他們卻擁有愈來愈多的資源，篩選或射殺倖存者，防止中產進行階級向上流動的行動與企圖。
坦帕大學（University of Tampa）教授蘿拉（Sarah Lauro）去年出版《跨大西洋喪尸：奴隸、反叛與活死人》（The Transatlantic Zombie: Slavery, Rebellion, and Living Death ） ，她認為喪尸文化的流行是國家心靈健康的反指標。她的博士論文專注於喪尸議題的研究，她認為已經在20個國家出現的數千人喪尸巡遊，反映了當代年輕人對政府與對人生的不滿。一言以蔽之，喪尸文化的流行，關鍵是因為人們已經放棄了希望。
蘿拉發現，在經濟危機出現、人們感覺無助的時刻，喪尸的電影、電視、電玩就特別受歡迎。雖然2008年金融海嘯已過去多年，並且股票市場連續創歷史新高，但絕大多數人們並未獲益。在各地央行量化寬鬆刺激下，實體經濟呈現「量大質差」的疲軟態勢。同時間金融遊戲盛行，造就不少富豪新貴；然而多數人的生活處境卻未回到金融海嘯之前。
《屍殺列車》電影中有這麼一段令人回味的對話，或許反映了導演心中的潛台詞。大叔：「你爸是做甚麼的?」女兒：「我爸是基金經理。」大叔：「喔，你爸是吸血鬼。」大嬸：「你怎麼這樣講！」女兒：「不要緊，很多人都這樣講我爸。」
金融海嘯後漫長的復甦過程，多數受益者是金融市場的參與者。而龐大的中產階級卻逐一落入「老鼠圈」，成了窮忙的月光族。2014年出版的《當收入只夠填飽肚子》（Hand to Mouth），作者提拉多（Linda Tirado）現身說法，描述像她一般背負學費貸款、走向貧窮化的年輕人，被困在低薪、低保障、高物價的輪迴裡，成為無法脫貧的「新貧世代」。
不僅美國如此，愛爾蘭都柏林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院院長鐘斯（Darryl Jones）也曾分析西方社會的喪屍巡遊。在他眼裡，近年在歐美許多大城市數千年輕人搞得活死人大巡遊，背後心理因素之一，就是政治。他說：「喪屍在西方城市中大幅流行是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開始的，這並不是偶然現象。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，扮喪屍是一種抗議。」問題是，為什麼是喪屍，而不是如萬聖節流行的、更有品及更性感的吸血鬼？
鐘斯認為，「吸血鬼是貴族化的個人主義者，作為人類『更優秀的』改造版被仰慕、被敬畏；而喪屍是醜陋的底層生物，一群毫無差別的無腦烏合之眾。」吸血鬼是喜歡社交、愛上進的生物，但選擇扮演喪屍反映了年輕人的深層焦慮。西方年輕人對現有體制、統治者和政府感到深深的失望，被富豪資本主義綁架的體制不再給人帶來希望。教育變得百無一用，千篇一律的政治、媒體、娛樂文化垃圾充斥，還指望年輕人信仰、崇敬與喜歡。
因此，三年前鐘斯寫道：「喪屍大軍遊行像是受壓迫者會以人形回到世上，也許有一天這種象徵性的抗議會變成自覺的政治運動。我們要來抓你們了！」對照今日西方各國極端保守主義政治勢力的抬頭，顯見在社會體制沒有任何好轉的情況下，鐘斯的預言一一實現。
回過頭來看亞洲。這些年來，日韓台等地的經濟發展與貧富差距也愈來愈不盡如人意。當眾多分析「M型社會」、「下流社會」、「下流老人」的忠告無法喚醒當權者時，娛樂工業已經開始引進「喪屍」題材，藉由電玩、電影等媒介成為流行文化的政治象徵。當愈來愈多人被喪屍列車上的貧窮病毒感染，喪屍列車衝擊體制的動能也將不免愈來愈不可控。
